眼一睁一闭就写完了
苏沐秋绕上米白色的围巾，失神了半晌，深深地呼出一口白气。
结束了，这是最后一场演出，在这唯一的站点，终于在今天晚上宣告终结。
其实相较于他们前几场来说，最后一场的上座率算是不错的，最贵的二百八的前排席位也零零星星坐了人，八十块的二楼座位几乎都卖了出去，只扫一眼二楼，几乎有一种满场的错觉。
虽然苏沐秋心知他们是不可能满场的，本来就是拮据而又没什么经验的小剧组，有限的经费打造出来的有限的舞美，有限的演员创造出来的有限的成果，理所应当的，吸引来有限的观众。
如果不是苏沐秋他们这个本子编的还算不错，导演也小有名气，或许连这点人也没有。
不过末场至少不像前几场那样空荡得扎眼，可能观众也比较悲悯，纷纷选择末场来为他们践行。
谢幕的时候掌声还是比较鼓励，谈不上稀稀拉拉，但也称不起雷鸣，苏沐秋听见有观众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向他们高喊后会有期，那一秒钟苏沐秋刚好抬头，金黄色的场灯从头顶正对着将光打下来，仿佛夜里虚幻的太阳在人眼前拟出光明的幻象，却分明将他的那点情绪逼得无处遁形。
他的眼眶一阵温热，有稀薄的湿漉意氤氲在眼底，他不大敢去看观众，怕发红的双眼会给他们留下什么已知的证据，比如后会有期全无希冀，比如曲终人散就在现今。
离演出结束已经有半个小时，剧场里的观众已经全部走完了，苏沐秋算是剧组里走得最晚的，他关上化妆间的灯，啪嗒一声，在逐渐回归安静的剧院中静悄悄地从后门走了出去。
后门正对着一条背街的马路，商户全都已经关门了，尽职工作的路灯陷在层叠的树叶间，同暗黄色光线一并落下来的还有参差怪异的树影。
背街路上行人很少，苏沐秋沉默地走出剧院最外围的铁门，颇为意外地看见一个站在树下的身影。
是叶修，他们这部话剧的总导演。
也是，苏沐秋的暗恋对象。
尽管这段暗恋很快就要无疾而终了。
叶修一只手揣在口袋里，一只手拿着智能手机划着屏。手机屏幕的白光照出他平静的表情，不像苏沐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仿佛今天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演出散场，而他作为导演也不过是平常的下班，一切都如此寻常。
苏沐秋咬了咬嘴唇，收起自己晃荡飘摇的情绪，拾起一个笑容向叶修走过去。
“叶导怎么在这里？”他开口，声音已经听不出任何异样。
叶修听见苏沐秋的问话，将手机揣起了兜里，“剧组结束聚餐，怕你找不到地方，我带你过去。”他语气平静地解释，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苏沐秋的发顶。
“这一场演得很好，辛苦了。”他将双手都收进了口袋里，向苏沐秋勾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苏沐秋有些晃神，不大清楚那可不可以算是导演对演员寻常鼓励的一个笑容。
他随叶修并肩往前走去，演出前才刚下过雨，湿漉漉的水泥地在深冬里直白地抒写着寒意，仅仅出来几分钟的时间，苏沐秋的脸颊已经被冷风吹得发白。
“之后有什么打算？”叶修走在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口。
“明天有个舞台剧的试戏。”
“不先休息几天？”叶修偏头瞟了他一眼，似乎对他将工作节奏安排得这么紧凑有些意外。
“缺钱啊导演。”苏沐秋弯起眼睛，笑嘻嘻地回了这么一句。
啊，这样，叶修颇有些了然地点点头，没再细问原因，“谁的剧？”
“王杰希老师的导演。”
“噢，王大眼，”叶修一副老神在在，“是那个讲阮籍的历史剧吧？”
“对。”苏沐秋笑起来，像是因为叶修对王杰希的称呼而感到很有趣，“叶导认识王老师？”
“认识，谁不认识他。”叶修皱了皱眉，露出一点嫌弃的表情，“神神叨叨不按常理出牌，你下次见到他可以让他给你算个命。”
听到这个话，苏沐秋的笑容不由更灿烂了几分，“叶导这话敢在王导当面说吗？”
“有什么不敢的，”叶修一脸平静，“反正他对我的仇恨值也够高了，不差这么一点儿。”
苏沐秋弯了弯眼睛，没有再回话。
刚才顾着说话，他们又向互相凑近了一点，这会儿影子之间的光线时隐时现，几乎要将两个人连在一起。
“不过他当导演还可以，思路挺标新立异，”空气安静了好几秒，叶修又再度开口，“就是演员要小心被他的大小眼吓到。”
前一句还是正经评价，后一句就变成了打趣，苏沐秋又笑了起来，忽然开始好奇叶修会如何评价他自己。
“那叶导觉得自己的导演怎么样？”于是他就这么顺势问了出来。
“那还用问？”叶修挑了挑眉，唇角还带着没有褪去的笑意。
“宇宙无敌，世界第一。”
“就是演员要小心被你的烟熏到。”苏沐秋毫不留情地戳穿剧组现实生活，然后顺理成章地看见叶修从口袋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
“怕熏是吧，现在就来熏你。”打火机噌的点燃烟蒂，叶修表情还是一脸坦荡。
苏沐秋摇了摇头没再跟他辩驳，不好意思言说他其实也想来一根，就好像打火机点燃火焰的那一秒，他心里不知从哪个隐秘的地方早已悄无声息暗中涨起对叶修无法抑制的渴望。
聊天的时间连路程也不显得漫长，说说笑笑，他们很快走到了聚餐的地方。
那不是一个什么正经的饭店酒楼，就是个最为寻常的夜市烧烤摊，剧组里灯光舞美音效演员统共十几个人，零零星星地围了两三个桌子，桌面上的竹签子随便散乱着，显然已经是吃过一波。
“怎么这就开吃了？人都没来齐呢。”叶修挑了挑眉，率先表达了不满意。
“导演，魏导急的，他说他等不了您！”演职人员看热闹不嫌事大，很快笑嘻嘻地供出了元凶，说话的时候连嘴角都还带了没来得及擦掉的油光。
“老魏？解释解释？”
魏琛是他们剧组的执行导演，这会儿正坐在一个桌上大快朵颐。
“谁叫你和小苏来得这么晚！”魏琛啃着一个鸡腿，连话都要说不清，“放我们一大帮子人在这儿吹冷风给你俩站岗啊？”
呵，叶修摇摇头轻笑了一声，也没再继续追究，“我看你啊上辈子得是饿死鬼转世。”随后不出意外的收获了魏琛一个中指，引得其他人一阵哈哈大笑。
或许这便是小剧组的好处，剧组人员之间很容易相熟，团体的感觉上来了仿佛真的加入了一个大家庭。
只可惜聚散有时，关系越好的剧组，分别的时候也就越痛。
苏沐秋笑着摇摇头，准备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他在剧组里跟谁都关系挺好，现在就算来晚了也没什么尴尬。
只是他还没坐下就被叶修拉住了手，“跟我去点点新的吧？”说着叶修还故意瞅了魏琛一眼，“别吃他们这些剩下的。”之后又收获了魏琛长长的一声嘘。
点完单付过账之后苏沐秋顺势坐在了叶修旁边，偶尔帮他夹菜，大多数时候听着叶修一直和魏琛在打嘴炮，然后站在叶修这边来两句补刀。
整场聚会气氛轻松而不失热闹，烧烤谈不上有多美味，但明显各位的心思也都不在这里。他们这个剧组相处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几个月的设计排练，为期一周的上演，不舍虽然肯定是有，但彼此各位都极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没有人落泪，笑声倒是不绝于耳，将近十一点半的时候陆续有人说吃完了要走，叶修一个一个地跟他们挥手告别，也没显得多正式或是多煽情，他甚至根本没起身，有时候嘴里还嚼着东西，然后口齿不清地送上一句有机会再见。
有机会再见，那没机会，也便是就此散去，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事实上剧组里一直有项传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是他们小剧组才来的创新，就是一同工作的时候会建一个微信群，吃完庆功宴就会将群解散，从此各人飘散人海各奔未来。
或许这一行的人本身就要比其他人更加学会面对告别，面对离散。念念不忘这四个字，那是早在入行就该被从人生字典里剔除的成语，更何况就连跑了五六年巡演的大剧组在结束时任由粉丝痛哭哀嚎也是分开，他们这个小剧组又哪里有一点例外。
苏沐秋知道不会有例外，但他还是无可避免的有点难过。
他一直留到了散场都没起身从叶修身边的小凳子上离开，魏琛是除了他之外最后一个走的，走的时候却难得的有点沉默，他跟叶修认识好几年，合作这却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几秒的沉默过后他递给了叶修一根烟，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只是再怎么不上台面的小店室内也不好抽烟，叶修拍了拍苏沐秋的肩膀，随后跟着魏琛走了出去。
于是就只剩苏沐秋一个人还坐在席上吃，事实上能吃的东西都吃得差不多了，他们本来也没多奢侈豪气，点菜的时候也没点太多，此时苏沐秋之所以还坐在这里，不过是百无聊赖地拿着筷子翻动残羹冷炙顺带等叶修回来而已。
十分钟之后苏沐秋还没见着人回来才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心慌，外头的天气冷得像冰，叶修总不会和魏琛两个人在这冰天雪地里聊人生聊得起劲。他颇有点后知后觉地开始怀疑刚刚叶修拍他肩膀是不是就是在说再见，可却又执拗地告诉自己那绝对不是——
就算他苏沐秋对叶修而言也只是普通演员之一，那至少也该有一句“有机会再见”。
苏沐秋定了定神，推开店门走了出去。
然后他就一眼望到了叶修，心神安定。
叶修事实上离得并不远，就在马路旁边的护栏上倚着抽烟。
魏琛已经走了，苏沐秋出来的时候看见叶修侧着头，清逸俊朗的脸斜对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口中呼出的烟气在冰凉的空气里迅速散得无影无踪。
说不清什么原因，或许是冗杂吵闹的车鸣挑断了警戒的神经，又或者是斑驳陆离的光晕模糊了心中的畏惧，苏沐秋在看到叶修那一秒便大步向他走来，在对方回神过来之前用一只手抚上了叶修的脸颊，随后将唇贴了上去。
叶修没有躲开，也没有任何或挣扎或反抗的动作。
苏沐秋闭上眼睛。
那是一个几乎不带有任何情欲的吻，叶修的嘴唇很凉，脸颊也染上了冬天的寒意，反倒是苏沐秋仿佛在用尽力气传递肉体微薄的热度，仿佛雪地里燃起一株小小的火苗，在熄灭以前竭尽所能温暖着停驻之人的手心。
尽管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在倏然安静下来的那几秒，只剩下简单的双唇相贴而已。
可到底热度难以传递，连苏沐秋抚上叶修脸颊的手也因为暴露在冷空气中太久而越来越冰，他弯了弯眼睛，向后退了开去。
叶修看着他，表情温和而平静，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惊讶，也没有任何看似动心的激情，又或者说，苏沐秋根本没能看出他有任何表达情绪的痕迹。
早该想到是这样，他在心里不留痕迹的嘲笑自己。
平和却又凉薄至无以打破的沉默嚣张着侵袭，苏沐秋隔着一点距离定定地望着叶修，似乎在希冀他能给他些什么，那或许是一句话，又或者，一个眼神也可以。
可他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叶修望着他的眼睛像是一潭无波无澜的深水，苏沐秋纵容自己沉没在里面，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又或者唯有当他尽数付诸沉没至底，他才能窥见一丝暗流涌动。
“我走了。”苏沐秋勾起一个和平日没有多大分别的笑容说出告别，仿佛他只是稀松平常地同叶修吃了个饭，而明天后天都能再见。
“嗯。”叶修又伸手揉了揉苏沐秋蓬松的头发，漆黑的眼眸里神色自然而温柔，亲昵的错觉仍旧让苏沐秋每一分每一秒感到心动。
他没有说再见，连有机会再见都吝啬于口。
苏沐秋笑着转身，在夜色的映衬之下他的背影显得单薄而脆弱。
叶修一直注视着他，表情始终没有改变，于是苏沐秋也就在迈出几步再次转身时依旧感受到了温柔，仿佛饱含有真心温度与真情流露的温柔。
“叶修。”他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眼神有些湿漉漉的，不难看出希冀。
于是又是一次漫长的对视，苏沐秋在长时间的冰冻中一点点冷静下来，直到叶修主动开口。
“你会演得更好。”他突兀地出声，继而这样平静地叙述，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又或者说一个他相信的必然事件。苏沐秋知道这是他对自己未来的祝福，也同时是在提醒他，他应该往前走。
于是再多的话都索然无味。
苏沐秋再次转身，任黑暗模糊他的背影，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而站在原地的叶修，从头至尾，到底没有说任何一句挽留。